8.23.2012

【P】─ Pessoa (詩人佩索亞)

「我是一個空的舞台」——葡萄牙詩人費南多.佩索亞

文/陳佾均


圖一│佩索亞畫像


費南多.佩索亞(Fernando Pessoa),
二十世紀葡萄牙代表詩人、散文作家,同時也撰寫文學評論及翻譯,
1888年生於里斯本,但六歲便隨母親和繼父搬到南非,
十七歲時才又隻身搭船回到里斯本求學,自此一直到他1935年辭世,
佩索亞幾乎沒有再離開過這個城市,作品也多次以里斯本為題。
反觀南非的童年在他身上僅存的痕跡似乎只有他優異的英語能力,
他的作品中從未出現關於南非的描述。
佩索亞沒有完成大學學業,中學後的文學底子全靠自己在圖書館內自修,
英美文學對他影響很深,他翻譯過多位詩人的作品,
包括艾倫坡和惠特曼,也評論過丁尼生和布朗寧等詩人的作品。
而翻譯米爾頓和莎士比亞,則是他沒能完成的願望。
佩索亞平日靠為貿易公司翻譯英文書信維生,
白天過著上班族的日子,晚上就回家寫作,
有段時間他還會收費幫人看星座命盤。
持續寫作不輟的佩索亞生前雖然發表了逾四百篇詩文與評論,
卻只有一本葡文書和兩、三冊薄薄的英文詩集得以正式出版。
直到他過世之後,
家人才在他房裡找到超過兩萬五千頁未出版或未完成的稿件,
因此開啟了世人對佩索亞世界的挖掘與探索。

圖二│直至他身故後,其妹妹才找出超過二萬份詩人手稿


「我的心靈是個隱藏的交響樂團」

大量的遺稿是個龐大的迷宮,不只因為稿件混雜了許多未完成的作品,
更因為佩索亞使用「異名者」(heteronym)的創作方式。
異名者不等同於功能性的筆名,不單純只是用以發表作品的名字。
佩索亞一生總共創造了七十二名異名者(最早在他六歲的時候就出現了),
其中最重要的包括
卡埃羅(Alberto Caeiro)、雷斯(Ricardo Reis)、坎波斯(Álvaro de Campos),
還有和他自己同名的佩索亞。
佩索亞賦予這些異名者個人生平、教育背景、職業、生活信念及星座命盤等。

圖三│佩索亞為其異名者繪製的星座命盤


譬如卡埃羅是異名者中的大師,
他認為只有透過感官才能認識世界、反對分析性和總體性的思維;
花就是花、石頭就是石頭,不需要人為詮釋也沒有任何道理。
雷斯是個醫生,古典文學基底深厚,傾向古希臘的享樂主義。
坎波斯有猶太血統、雙性戀,是海洋工程師,
相信除了主體的感官經驗外,沒有真實。
佩索亞,則完全不相信世界的真實性,
詩人佩索亞稱創造出來的佩索亞為「本名者」(orthonym),
但不等同於他本人。雖然生平與個性迥異,
但值得注意的是,這幾個異名者都是詩人。
異名者是獨立的人物,還會互相評論、甚至評論佩索亞本人。

這樣的創作原則徹底抹除了自我,像是一種自我分裂。
佩索亞將第一位重要異名者卡埃羅的誕生是為他的「勝利之日」。
就在那一天,有自動書寫習慣與通靈經驗的佩索亞,
突然在自我之中,看見了他的老師卡埃羅。
接著,便發現了卡埃羅的其他「弟子」雷斯和坎波斯。
下面這段佩索亞形容自己以這些異名者的身分寫作時的狀態,
很清楚地呈現出分裂後的多重性:

我怎麼以這些三個人的身分寫作?卡埃羅,完全靠不可預期的靈感,
根本不知道也猜不到我要以他的身分書寫。
雷斯,在抽象的冥想之後,然後會在作頌時突然變得非常具體。
坎波斯,在我突然有寫作的衝動、卻不知要寫什麼的時候。
(我的類異名者索雷斯和坎波斯有許多相似之處,
他總是在我想睡或打瞌睡時出現,在壓抑與理性的念頭都被中止的時候……
他是我的類異名者因為他的個性不等同於我的,
但也沒有差異,只不過從我個性中砍掉了一些部分。
他沒有我的理性和情感。他的散文和我的一樣,
只不過少了一些因理性思考而在形式上的收斂,
他的葡文程度也和我相同——而卡埃羅的葡文很糟、
坎波斯寫得很不錯,但會有些文法上的錯誤,
雷斯寫得比我好,但我認為他純正過了頭……)


對佩索亞而言,所有人都是複數的存在,
他也拒絕被「我」的概念給禁錮。
他曾寫下這樣的句子:
「我的心靈是個隱藏的交響樂團;
我不知道自己體內是什麼樂器,
哪種提琴、豎琴還是塔布拉琴在鏗鏘作響。
我只聽到它們的交響樂」。
一方面,這可視為是詩人創作理念的體現:
佩索亞曾將詩人分為四個等級,
其中最高層的作者具備罕見的智力能夠超越自身(depersonalise),
同時又有足夠的想像力可以活出那些與他自身全然不同的心靈,
使作品中有多元的聲音。莎士比亞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
從另一個層面看來,這也是對「我」這個觀念的挑戰與思考,
則涉及佩索亞創作的主題——關於人的存在與意識。

To have opinions is to sell out to youself.
To have no opinions is to exist. To have every opinion is to be a poet.


佩索亞的作品可說以各種角度在檢視存在與所謂的真實。
他曾說他的異名者都帶有深刻的生命思考,
對存在神秘的意義十分感興趣,並且認為只有這樣的作者才是誠摯的。
佩索亞早在二十七歲,
對自己作品期許就是要能「助長文明的進步,與人類意識的拓展」,
上述他對「自我」概念的延伸就是一個例子。
於是他架空自己,以全身投入去了解、去經驗不同的存在。存在是個謎,
「我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是自我實現。我們是兩個深淵——一口井望著蒼穹」

這樣宏大的視野,對照他書桌前的「真實人生」,
不免招來一些批評。佩索亞生在一個大時代,國內君主政體垮台、
整個歐洲也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,
但政治與戰爭卻在他的作品中幾乎完全缺席。
事實上佩索亞有他的政治傾向,也曾寫過政治評論。
但他確實不像許多思想家一樣,有具體的政治參與,
投入社會改造的行動。這與他對人類意識與真實的認知有關。
他說:
「To have opinions is to sell out to yourself.
To have no opinions is to exist.
To have every opinion is to be a poet」。
佩索亞完全不相信表相世界的真實性,他的思路有時是理性的哲學辯證,
有時卻又如禪宗般超越邏輯,甚至進入神秘主義的領域。
他的缺乏具體行動一方面也來自於對行動或改變的質疑。
佩索亞認為「完美止於行動」,
他在自己以類異名者索雷斯之名所寫的日記體
散文集《惶然錄》(The Book of Disquiet)的序文中說,
這本書的完成不是成就,而是證明了他所放棄的與他的懦弱。

佩索亞說過「文學是忽略生活最愉快的方式」,這或許帶著一點避世的味道,
但他的重點在於文學藝術可以讓我們用另一種視角、另一種意識來體驗存在。
「小說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歷史,戲劇是沒有敘述的小說。
一首詩則是用一種沒人用過的語言,來表達觀念與感受」。
他在《惶然錄》裡寫到:
「除了作夢以外我什麼都沒做過。
作夢,只有作夢才是我人生的意義所在。
我向來只在意我的內心世界」。
於是對佩索亞而言,想像的旅行勝過真實的旅行,
「我們在旅途中所見,並非我們看到的事物,而是我們自己」。

靜止戲劇

佩索亞用極為純粹的方式,去感受與思考各種不同的存在,
然後讓多音的內心世界相互激盪,因此產生了以異名者創作的方式。
他說這些異名者各自是一齣戲,彼此的互動又構成另一齣戲。
和戲劇的連結其來有自,在1913年,異名者卡埃羅出現的前一年,
詩人佩索亞發表了他唯一的一部劇本《航海者》(The Mariner)。
戲裡有三位女子在深夜守著古堡裡的一副棺木,裡面躺著一名白衣女子。
窗外看得到兩座山和之間平靜的海。三個女人在等待一位航海者,
她們一直說話,話題近乎虛無飄渺,
涉及回憶、感官感受、存在、夢與真實等。
三名女子沒有名字,
她們的對談與評論被視為佩索亞三位重要異名者的雛型。

第二名女子提到她曾夢到一位航海者,因為海難而流落荒島。
因回憶家鄉令他痛苦,
於是他便鉅細靡遺地想像了另一個家鄉作為替代,
包括當地風景、自己的童年、親友與那裡的街道。
最後想像成了他的記憶,他想不起原來真正的家鄉,
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處於夢境或是真實之中。
三位女子的其他敘述也充斥著一種不可得的渴望,
無論是關於回憶或是自我。
佩索亞以這部戲揭示了他的「靜止戲劇」(static drama),
劇中沒有行動,角色不但沒有動作,也缺乏任何推動行動的情緒。
他認為必然可以不透過行動(action)來表露人物心靈的方式,
創造一種與外在現實無關、停滯不動的狀態,以接近人物的心靈。
佩索亞透過夢境一般的對話/自白疏離了時空和角色,
讓外界的現實世界變得不真實、透過靜止來質疑時間與存在。

如學者喬治.蒙泰羅(George Monteiro)所言,
佩索亞的戲劇關注的不是「character in action」,而是「action in character」。

「我是一個空的舞台」

英美文學評論家沃夫岡.以瑟(Wolfgang Iser)
曾提出過「空白位置」(Leerstelle)的概念,
指出現代小說中開放留白、等待讀者重新連結並賦予意義之處,
未完成的遺稿或片段的作品也常有這個特質。
這些作品斷簡殘篇的未完成性,反而開放了無限的空間,
讓後世讀者各自去想像和連結。佩索亞自己也說過,
他是一個空的舞台,為了創作,他毀滅自己,把自己掏空,
讓一個個演員在他這座舞臺上演出。
這不僅在他異名者的創作模式中得到實踐,
後世在處理他的遺稿時也是如此。
後世的編輯者與讀者投身佩索亞的世界,
用自己的方式賦予意義,在這趟旅程中,
看到的就如佩索亞所言,終究是自己。


圖四│葡萄亞里斯本街頭,可見「佩索亞」受歡迎的程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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